翊钧道成寺(废墟版)

史料的尽头是同人出现的地方

不废江河万古流

魏晋·北宋·晚明

雷点略多,同担拒否

假之以时日

 2020年6月的故事,拖了两年终于写完。是和前面写王浚的《不齿》一个系列,本来是“王彭祖三部曲”哈哈……不会再写了。现在续感觉是一种狗尾续貂,没有当年的灵气和神采了。

the story of nob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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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崔知道自己要嫁给驻守蓟城的王司空的时候,差点要和阿兄崔毖扭打起来。

小崔十八岁。司空公五十多岁了,去年刚死了夫人。清河崔氏想和太原王氏攀亲戚,要献祭的牺牲品是小崔。可是小崔不曾吃过梅,也没体会过爱人的滋味,阿兄倒是想试试做当今司空幽州冀州刺史都督诸军事博陵公的妻舅的意趣,就这么把小崔出卖了。

阿兄好好把手搭在小崔细细窄窄的肩膀上,对她说:“阿兄保准你幸福,你要做三事夫人,而且爵同小君……”

小崔只觉得恶心,一边哭一边要抓阿兄的脸。

阿兄生气了,说:“你不要,天下不知道多少高门小姐要嫁过去。女人家懂什么?司空他当朝红人,以后成大事业。”

这事就定下来了。

 

木已成舟,清河郡上下都在准备婚礼。和蓟城那边几次文书来往,蓍啊龟啊算定了吉日。地方官员也几次到崔家来贺喜,要阿兄多对以后的妹婿处美言几句。阿兄只是虚伪地用袖子遮住脸,委屈地说着“这怎么可以呢?”一面小崔可看到了,是人体肌肉遮不住的笑意。

一定要逃走。小崔想。嫁过去就完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崔找了贴身的侍女阿修,两个人每天晚上打包行李,计划着逃走。阿修是东海人士,自觉认路的很,和小崔合计,要去东海找自己阿姊。阿姊在东海王手下做侍女,怕可以给她们俩出点主意。

结果两人约定着逃跑的日期,凌晨天一片黑,小崔坐上阿修备的牛车。就在这时,突然就听到锣鼓喧天响,鼓吹都跟上来奏起来了,牛车也缓缓东了。小崔这才知道了,阿修是崔毖放在自己身边的细作,就是让自己有个指望,不至于去寻死,然后让司空公那边的好好迎走她去。

事到如今小崔也无奈。她卷上牛车的帘子,天渐渐亮,天空深蓝色,一角给晨曦撕破了,漏下光。起先是清河的原野,小崔还熟识些。到早上了,外面的风景她全不认识了,况且一路是平原,越来越陌生的平原。她也只好蜷缩到牛车里去。

蓟城比清河北边。天气很干。当时是三四月份,初春有沙尘暴,怕人的很,三四月就少。对小崔算是良辰吉日。

下车之前,阿修和乳娘给小崔化了妆,变了发髻,换了衣服,一层一层的新衣把小崔裹起来。小崔端详着镜子,倒也觉得漂亮。镜子映出阿修局促的脸,小崔又作色了嗔怪,不过是装模作样。因为说到底,小崔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着长大,真要去东海王那里,别说是当侍女,怕是到也到不了东海国。只是阿修不知道小姐已经转心了,还是不住给小姐磕头赔不是。小崔扬了扬头,装作看都不看阿修的样子,微微提起裳下去了。

 

小崔回心转意,一面是她自己没了意气,一面则是王司空的缘故。

婚礼当夜,阿修为小崔除去了礼服就熄了烛台退下了,留了小崔一人只穿了件朱绣裲裆,战战地仰面躺着,身上盖了件王司空的单衣。门呜地缓缓推开了,司空走了进来。小崔感到身体发烫,就连着头也掩到了单衣下面去。司空人虽然五十来岁,大约因为是武人,常年在外面打仗的缘故,小崔隔着单衣能感到他精壮,有力气,至少比哥哥更像小崔建构出来的男人。

他显然轻车熟路,但显然也在想别的事情,是心不在焉。怎么感受到的呢?小崔就是知道。小崔虽然一肚子被娇惯出来的脾气,但实际是擅长阅读人心。

两人折腾了几次,王司空就要睡下了。他睡前本要轻轻拂过小崔的脖颈,结果一下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手都伸出来触及小崔大口喘息着发颤的侧颈了,还是收了手,翻过身去了。只留下小崔,一边的脖子存了多一些的别人的体温,多少不是滋味,也翻身,背对着王司空的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崔被乳母叫起来去拜庙。醒的时候,司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了。

蓟城是王司空镇守多年的地方,尽管是多年,也只是镇守,所以家庙也很草率,当然不比清河崔家的祠堂。她也将就,被王家的下人领了,拜过了前司空夫妇的图像,又拜了前两任夫人的木主,到第三任夫人的时候,竟也有图像。图像上的女人短眉长目,眼角略上提些,自风情。最好看的是她脖颈,修短合度,与领缘相衬得漂亮。

四目相对,小崔大概猜出了个所以然,就问王家下人第三任夫人的事情。年轻些又碎嘴的女仆男姉抢着说:“华夫人高门,平原华氏。人又好,对下人体贴。生了两个男孩子,将军开心的很。结果生完第二个,人年纪大了撑不住了,就去了。和将军也算贫贱夫妻,二十多年啦,总算将军作三公,人就没了,我们原本侍奉夫人的下人都难过……”被年长的一下掐了一把,摁着男姉的头给小崔赔不是,叫崔夫人从宽发落。

要是在清河,这么被做仆人的顶撞,小崔肯定要去阿兄地方告上一笔,或者自己直接让阿修教训。但是此时小崔却噤声了。她嘴角提了提,问年长的,两个孩子可已经叫乳母好好照管,夫人的家讳与宗亲,是否还与平原有走动,忌日是何时,葬处又在哪里。

回去路上,阿修一副欣慰模样,小崔为了免得她说什么“小姐终于作贤淑夫人啦”之类的话,就一路忍着没同她搭腔。当听到华夫人就权葬在蓟城西郊的时候,小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莫名感到自己不是来做一个老翁的夫人的——那个健壮的司空公,本来就是有夫人。连夫人都死去了,司空公都没放心让她独自去洛阳的北邙,就留她在这蓟城西,成为他时时的念想,一直随他镇守在这北地。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轻松了!自己不过是寄居于此,待时间到了,就能回清河去。

可是,又不知怎的郁郁起来。

 

时间久了,小崔坐实了自己的揣摩。

司空公不常与她交谈,因为往往开口,他就下意识地唤“阿敬”,然后暗自收声。小崔一开始还惊讶,后来一想华夫人名讳里大约有个“敬”字,就随口答应。司空干脆将错就错,丧失了辞旧迎新的意思,就这么作了小崔的代号。夫妻两人,虽然年龄上仿佛祖孙,在此事上却彼此心照不宣起来。

渐渐小崔还发觉,这种将错就错实际上是一种优容。因为司空从来就没想过拿小崔当故人的替代品。他自觉年纪已经老大,对两人间的位置界定极其冷静而克制。他已经安排了华夫人的长子做博陵世子,也没打算让小崔再生孩子。白天小崔料理家事,司空往往傍晚才回屋里歇息,此时才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小崔从侍女男姉地方套过话,也不是说司空天天外出,很多时候他人是在府里的,在堂上看文书罢了,像是刻意以内外作两人间的界线一样。

小崔很不爽。

她常常偷偷用便面遮着脸在堂外晃悠,觉得司空公绝对是看到自己了,只是装作没看到。傍晚司空公回到内闱的世界,小崔就背起手来,在司空身边转,兜着圈子旁敲侧击,问,看到我了吗?司空苦笑,看到了,看到了。

那样子就像是长辈的神情……小崔在心里垂头丧气。做小孩的时代读了就向往的“子宁不嗣音”什么的情爱,原来都是周公制作出来骗人的把戏。居然自己已经嫁作人妻了,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什么人的女儿或者是饲养的动物。

不对,自己不过是蓟城一件清河来的摆件罢了。做名义上的主妇之外,她要负责每次阿兄来看自己的时候替司空同阿兄联络感情。有时候司空公也在,三人里,小崔分明是两家的纽带,但每每显得多余,总在适当时要知趣得退下去。

阿兄每次来,从来没有过问过小崔是否幸福。

真是出尔反尔的兄长,不问她有没有获得幸福也就算了,他要求的反而比原本单单“嫁到王家去”更加多了起来——比如什么“王公最近在人事上有什么意向”呀,“什么时候生小孩”啦,“早日生个男孩吧”,这些的。

小崔只还给阿兄鬼脸,拉起两腮的肉,脸上的粉就从指间簌簌地落到裙子上。

  

后来一次,司空公外出回来的时候带给她一件礼物。

这是一个用绞染帛布包起来的小包裹。光是外面的布已经很漂亮了,时兴的鹿子绞染,一粒一粒的小点点,真像是小鹿背上的花纹一样。小崔兴冲冲打开包着的帛布来看,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盏子,上面一粒一粒像葡萄一样凸起来,怪可爱的。

“见过吗?”司空公含笑问道。

“只在小时候去洛阳阿翁府里做客的时候见过。”小崔很高兴,端起来上看下看。

老夫少妻两人,难得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在庭院旁坐下来。侍女阿修端来了热好的新酒,小崔才注意到时间已经到了深秋。她侧过头去看正在被阿修斟酒的司空公。这还是小崔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丈夫。虽说是比皇帝还有河北实权的长者,实际上已经一头花白头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老迈呢?

小崔低下头来摆弄着手里的小玻璃盏,冰一样的容器闪烁出一些秋意。真漂亮。如果人能同这些不会衰老的物一样不朽该多好呢。她这么想着,余光瞥见司空公也在看她。她赶忙垂下头,垂得更深些,耳朵都发烫起来。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作“丈夫”的人,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在意起来了呢?

小崔默默地收敛,好像手上敛起玻璃折射出的虹光。她轻轻把手落在席子上,指腹一点一点爬过席子的纹理,一条经,一条纬,一条经,一条纬……直到触及老茧都僵硬了的老迈的皮肉。司空公显然吃了一惊,手下意识收了一下,但又很快地,覆到了小崔光滑的手背上。好像小猫一样,小崔撑起身子,伸长脖颈吻上了司徒公的薄唇。她这时才发觉,之前明明夫妻的事都快做尽了,这还是两人间第一次亲吻。人的舌头如同一种软的琉璃,藤一样纠缠起来。一旁服侍的阿修识趣地退下,秋声掩过了其余的东西。


这之后小崔的生活变得柔和起来。

有时候她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清河的时候,和兄长姐妹们一起生活的少女时代。也不是,她已然是此地女主人的做派了,只是比起从前多出了一些在意的东西,默默会生出些丝啊缕啊的牵挂。

与此同时,洛阳的情报时不时传来,男人们谈到中原的情况都要例行叹息,叹息一些君臣大义,如之奈何。但他们眼中闪烁出的都是野心,一种幽州将成为最后的希望,司空公也将成为万民所赖的人的野心。

小崔虽然不懂洛阳,但懂这些叹息都是假的,野心是真的,明亮的。这份心司空公也有,但小崔不在乎,不是因为她是司空公夫人的缘故,是因为她在那个秋天的下午就期盼司空公活下去,活下去就能时不时给她带来漂亮的东西——不只是那种在洛阳才见过的玻璃盏。

阿修陪着她在庭院里散步,看着银杏树的黄叶儿渐渐落尽,莲叶都萎去了,蓟城的山自红红与黄黄一天天转成灰白的色彩……她都想司空公回来的时候牵着他的袖子诉说,想说她看到每片叶上心中会有一些的疼痛,每片斑驳的莲叶上都有怜惜,都值得编织到夜的河流里,直到冬雪降落在蓟城。软软的雪就好像小崔层层叠叠的心意。无论外头是地震,无论外头是落血和肉的雨,已经都和小崔没有关系,她只需要在司空公回到府邸的时候帮他除去氅衣,亦既见止,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在开春的时候戛然而止。

冰雪融化的时候,司空公被洛阳的朝廷委任作大司马。小崔是主母,那天指挥着下人们收拾这收拾那。夜晚要办酒席,该把好东西都拿出来让幽州与洛阳的官员都见识见识司空公的权势,做女主人的在里屋接待男人们的妻女。

“把我这个盏子洗了吧。晚上拿出来用。”小崔嘱咐在收拾酒器的侍女男姉。她平时宝贝这个,用绸啦缎啦包了几层,外头看不出个样子。男姉堆笑着接过主人的东西,一一打开了,那剔透的东西就自丝绸的暗纹间闪出光亮来。

“哎呀!”男姉惊喜地叫出声来。她一向心直口快,主仆间相处久了熟悉了更不会避讳了。

“好看吧。”小崔得意道。

“这个盏子先前司空公也给过华夫人一个的,真是一模一样!”男姉低头观赏,一边惋惜道,“华夫人也很喜欢这个呢。每次和我们司空公在一起啊,连喝水都用的这个。可惜是她喜欢的,就同夫人一起下葬了,埋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物件了呢!”

“诶,夫人?……”

等男姉再抬头的时候,女主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兴许是去忙了吧。想着,她又举起玻璃盏对着阳光端详起来,丝毫没注意到庭院里梅花悄悄落下几片瓣。这种事情平日里也是没人在意的。


夜里司空公回房里来时小崔已经睡下了。司空公就在小崔身边躺下,一股酒气落到床板上——他显然是喝多了,然后环抱住了小崔,只是自顾自喃喃,“阿敬,阿敬……”小崔实际上没睡着,只是已经不想再理睬司空公,平日里无所谓的昵称愈发刺耳,密密麻麻地刺进小崔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阿敬啊,”醉汉的话也听不太清,“你还记得我们在洛阳的时候,被人看不起……如今我终于……你也可以当,当,当,以后甚至好当皇后……阿敬啊……”

一些小崔不存在的时空,一些无处因系的记忆。当司空公终于沉沉睡去,小崔这才松开了紧紧捂住心头的手,本该落下的血化作眼泪,扑簌扑簌落进席子的缝隙里。


蓟城沦陷得很突然。

洛阳那边闻风丧胆的石勒突然说要前来归降,带着草原上的人马来到了蓟城下。他之前已经过骚扰司空公辖下这么多次,每次都被司空公击退了。这下要归到司空公麾下,更是没什么好怕的。司空公前几天离开家时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结果竟是诈降。等到司空公回过神来,已经被北族的士兵捆起来拉去,摁着跪倒在了石勒跟前。司空公要扬起头怒目而视,却见面前的胡床上并肩坐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石勒,另一个却是小崔,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司空冷笑道。

“方才。”小崔答。

“我也从没指望过你。”他轻蔑地,将脸转向石勒那边。

“从来?”小崔突然急促了语气。

司空公毫不犹豫:“从来。”

短暂地晕眩,但小崔很快恢复了那种冷冷的目光,只向石勒点了点头。


石勒把司空公杀死之后在蓟城放了几天火,曾经的都邑都化作丘墟,再也不能辨认出司空公治下一度成为中原人流亡避难所在的模样。

也是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小崔。


有说石勒的侍妾里有清河崔氏的,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强占的,很快便死了;也有说她跟石勒去了洛阳,做些歌女的活计,或者是更卑贱的事;或者是石勒在蓟城放火的几天就厌倦了她,没几天就将她杀死了。

她阿兄崔毖之后辗转逃到辽东,也曾差人去打听过几次,但终寻不着人,轻易就放弃了。毕竟对阿兄来说,小崔的价值已经被榨干了。即便自己的妹妹对司空公的孩子有抚养之恩,他全部的血脉也早已葬身蓟城火海,无从收取更多恩情的返还。而若是小崔活着,什么时候若来找他了,乱世流亡中又要多一张吃饭的嘴。

死人更好拿捏。辽东也常有中原逃难的人,来了这里就别想再回洛阳,注定要死在这里。毕竟不久以后,连洛阳都陷落了。崔毖见这些远客,例行是掩面控诉石勒的杀妹之仇,说点“此仇不报”如何如何的话,其实是博些美名罢了。

说到底,汉人很难有足以去解释石勒行为的想象力,而汉人男子更为贫乏。

崔毖的仆人打听到的最后一个版本来自易水畔放羊的羯人少女。在蓟城陷落之后,她曾看到羯人的汗王送出主仆两个汉人女人,当主人的骑白马。他们在蓟城的城墙外送别,然后女人乘着白马,很快消失在城北天际线的尽头。

仆人心说:“荒诞不经的东西。”更何况崔毖本就不是真心要找,再也寻不见人是桩好事。于是这个故事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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